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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裡的節氣與節慶:小雪

 

霧淞沆碭 江行初雪

 

 

邱建一

2008.11.18.漢聲廣播電台(台北總台)FM106.5「今天好心情」(週二帶狀節目)AM0900-1000廣播稿。

2008.11.19.修正為藝術史相關課程課堂講義。

2009.9.20.為《行天宮月刊》「藝術裡的節氣與節慶:小雪」(2009年11月號)撰稿,未刪修原始稿件。 


五代_南唐_趙幹_江行初雪(1).jpg  

(傳)五代.趙幹,〈江行初雪〉,局部(1)。(台北故宮)


 

 

一、小雪地封嚴、大雪河漢上:

「小雪」是24節氣的第20個節氣,此時太陽到達黃經240°,大約是每年陽曆的11月22-23日之間(2008年的小雪是11月22日)。大約在小雪前後開始初次降雪,所以它也代表著大地染上白妝的初雪季節

每個節氣又以五天為單位分為三候,小雪的三候分別為:「虹藏不見」(第一候)、「天氣上騰地氣下降」(第二候)、「閉塞而成冬」(第三候),從這三候的天氣變化描述可知從深秋而降雪的過程;陰陽氣交而成虹,在降雪之前陽氣弱而陰氣極,所以虹伏,而大地出現天氣上騰、地氣下降的氣流雲,此時降下初雪,最後閉塞而成冬。

過去有口語化的「廿四節令歌」用來記憶背誦一整年的節氣,而其中描述冬季的段落也清楚的描繪出冬季的景象: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嚴(孟冬);

大雪河漢上,冬至不行船(仲冬);

小寒殺年豬,大寒過後又一年(季冬)。」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都是冬季的節氣,從立冬到小雪正是初冬的季節,此時秋盡冬來降下第一場瑞雪,正式宣告冬季的來臨。過去,對於春夏秋冬四季的解釋是立春、立秋為「啟」,而立秋、立冬為「閉」,所謂的啟、閉都是以農耕文化的出發點來看待節氣現象。春夏是播種耕種的季節,所以稱之為啟;而秋季收割後則開始準備隆冬到來,故稱之為閉。這種說法不只是民間遵行,甚至連政府施政都得配合節氣以「配天合時」,而且得舉行國家祭典儀式以順天應時。南宋《夢梁錄.卷六》有以下的記載︰

「十一月仲冬,正當小雪、大雪氣候,大抵杭都風俗,舉行典禮,四方則之為師。最是冬至歲節,士庶所重,如餽送節儀,及舉杯相慶,祭饗宗禋,加於常節。…此日宰臣以下,行朝賀禮,士夫庶人,互相為慶。太廟行荐黍之典,朝廷命宰執祀於圜丘,官放公私僦金三日。東駕詣攢官朝享。」

從這則記載可知,至少在宋代的冬季祭典活動,不只在冬至舉行,事實上在小雪、大雪就已經開始了,可見得這個祭祀其實從小雪到冬至延續了整整一個多月,而由於冬至祭典最受重視,所以後來就簡化為以冬至為主的祭典方式。

古代冬季祭祀的真實狀況現今已經無可考證,但明清兩代則是在北京南郊的天壇舉行祭天儀式;天壇始建於明成祖永樂十八年(西元1420年),從明代開始這裡就一直是歷任皇帝祭天的所在,在祭祀前一天,皇帝先期移駕至天壇西南方的「齋宮」進行沐浴靜養,次日在「圜丘」舉行祭天大典,使用的祭品有牛、羊、豬、鹿四種,清代皇帝祭天時必須穿著祭服、請神牌,太常寺堂官請奏行禮、典儀官高唱「燔柴迎帝神」,同時在東南燔柴生火,在西南方懸望燈,樂隊齊鳴,天子祈求天神保佑、國泰民安。由於祭天的儀式極其煩瑣複雜,這可能是後來取消了立冬、小雪、大雪的祭典,而專取冬至祭典的原因。事實上早在宋代,皇帝已不時興親自前往天壇祭天,而是派遣大臣代替天子舉行祭天儀式,這或許是因為祭儀過於冗長繁複,皇帝因而採取替代方案的緣故吧?

與一般人所認知的春節才是一年開始的概念不同,在24節氣裡的「冬至」才是一年循環的開始,在這之前的「大雪」是一年結束。立冬、小雪、大雪是冬季降臨的季節,所以古人特別慎重祭祀這一個隆冬的節日,這隱含了祈求來年昌盛的意涵,但後來由於「春節」逐漸受到重視,而這個日子的計算是冬至後的第40天,所以逐漸地冬至變成冬天的代表,而春節成為一年的起始點。至於原本從立冬至大雪的祭祀也就逐漸衰微,最後被統合至冬至的單一祭典中舉行。不過,原本的祭天儀式並未取消,它的本質意義還是一樣的。

 

二、文學史的詠雪名句:

雪景向來是歷代詞人墨客的最愛,詠雪的詩詞名句很多。從最簡易通俗的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到精雕細琢辭句的李商隱〈對雪〉名句:

「寒氣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闈。梅花大庾嶺頭髮,柳絮章台街裏飛。欲舞定隨曹植馬,有情應濕謝莊衣。龍山萬里無多遠,留待行人二月歸。」

柳宗元平鋪直敘地描寫雪景,到李商隱的隱喻暗示,講的都是瑞雪紛飛的景象。但以文詞而論,寫雪景一絕首推明代張岱的散文〈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往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這篇〈湖心亭看雪〉的「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張岱藉由「一痕、一點、一芥、兩三粒」這樣的譬喻,把天地一白的雪景景致可謂描寫到極致。

張岱(西元1597-1679年),明末清初散文家,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別號蝶庵居士,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他是公認的明代散文大師,留傳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名著,清代初期他窮畢生之力完成史書《石匱書》,對保存晚明史的貢獻極大。他出身仕宦家庭,早年過著衣食無憂的貴公子生活,晚年則窮困潦倒,一生落拓不羈,淡泊功名。張岱的嗜好很廣泛,他在〈自為墓誌銘〉裡自稱: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前人評價張岱,認為他可與稍早的徐渭並列為奇才:「有明一代,才人稱徐文長、張陶庵。」而張岱獨以散文見長,他以精練的辭句,細膩的描寫取勝,在〈湖心亭看雪〉裡表露無遺。

 

三、頗具爭議性的〈江行初雪〉:

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有一件名為〈江行初雪〉的作品,相傳出自五代南唐畫家趙幹之手,過去認為這是五代時期的真蹟,而且是現存手卷類作品中可信為真的最早一幅;但現今學者認為或許有所爭議,關於它的真實年代與作者,目前還沒有定論。但是不管這件作品是否為五代趙幹真蹟,但是它的繪畫主題與冬季的初雪的節氣有所關連,這是倒是沒有疑義的。

此件〈江行初雪〉的絹質極為陳舊,卷首有款題:「江行初雪畫院學生趙幹狀。」說明此畫的主題和作者,關於這個款題的作者,過去有人認為這是出自於南唐後主李煜之手的「金錯刀」,但也有人認為這是金章宗模仿宋徽宗的「瘦金體」,但是現今的學者比較持保留意見,認為把這行字認定為李後主或金章宗筆跡的證據力都嫌不足。

根據史料記載,趙幹生卒年不詳,他是江蘇江寧人,事南唐後主李煜為畫院學生,他擅畫山水、林木,長於佈景,所畫皆是江南風景,多作樓觀、舟船、水村、漁市,深得浩渺之意,筆法勁利,景物寫實生動。《宣和畫譜》曾經如此評論過趙幹的作品風格:「雖在朝市風埃間,一見便如江上,令人褰裳欲涉,而問舟浦漵間也。」而劉道醇也對趙幹評價說:「趙幹窮江行之思,觀者如涉。」由以上這些論述記載可以想見趙幹特別擅長繪製江岸水景,這倒是大家一致的看法。

〈江行初雪〉在題材上描繪的是初冬降下瑞雪時的江南江渚水景、旅人策蹇、以及漁夫打漁,具有鮮明的江南區域畫風,在性質上則屬於「風俗畫」類別之中。在構圖上作者採取了「近觀視點」的方式描繪,將不同景物依水平方向,安排在近、中、遠三段景,並且巧妙地運用疏密對比,讓三段景起伏升降產生韻律感。此外,也利用「空間小單元」的設計,以斜向伸張的樹幹、呈圓弧狀的竹籬,框架出人物活動的場景。整幅作品以行旅的主題,捕漁的場景,依序在畫面出現。

展開畫卷,旅人策蹇是最先出現的景象,寒雪紛飛,人和驢的表情各具苦寒難行之色。緊接著登場的,是漁夫在蕭瑟寒凍的江面上,張網補魚的艱辛場景,無論是漁人活動或是漁船、網罟等各類漁具,皆刻劃入微,相當具有感染力。創作此畫的畫家擁有非常純熟的繪畫技巧,以尖細、勁利的筆法來畫人物、蘆葦和水紋,成功刻劃出人物的神態、衣服的質感、受風吹拂的蘆竹和流動的水波。而畫樹石、小橋的筆法,則較為老辣蒼健,搭配皴擦渲染,樹幹渾圓的立體感和微妙的光影變化清楚可見。而設色亦有獨到之處,他使用「彈粉」技法,表現雪花在天際和江面上飄揚的效果。人物的臉和手腳用淡赭敷染,表示膚色;女子的唇用朱砂點畫,相當醒目。

北宋晁補之(西元1503-1110年)曾經寫過一篇〈捕魚圖序〉,他描述一件他看過的古代繪畫的狀況:

「古畫〈捕魚圖〉一卷,或曰王右丞草也。紙廣不充,幅長丈許,水波渺瀰,沙渚隱隱,見其背岸,木葭棪向搖落,草淒然始黃,天慘慘雲而風,人物衣裘有寒意。蓋畫江南初冬欲雪時也。人物數十,許目相望不過五六里,若百里、千里。引物連類,謂便若湖湘在目前。思頃時歲晚,道吳江,如此漁者男子婦女童稚舟楫梁笱網罟瞺罩紛然在江…。」

有學者認為晁補之所描述的這件〈捕魚圖〉或許與台北故宮現存的這件〈江行初雪〉有所關連,但苦無直接證據可以證實〈捕魚圖〉就是這件作品。如果晁補之所描述的〈捕魚圖〉即是〈江行初雪〉,那麼這也間接證實了在卷首的款題「江行初雪畫院學生趙幹狀」是後人所偽加上去的題跋,因為晁補之沒有看到這行字,所以他也未描述這行字曾經存在過,這倒是與現代學者所認定這是有疑問的款題的意見不謀而合。

這件作品除了清代帝王的印章之外,最早的印章有明代「典禮紀察司印」與元代「天曆之寶」兩方官印,可見得它曾經歸於元、明兩代的內府收藏。而在拖尾的地方有元代「奎章閣」大臣的聯名款題,包含書畫大家柯九思、虞集等人在內:

「天曆二年十一月□日進入。

奎章閣學士院典籤,臣張景先。

奎章閣學士院參書,文林郎,臣柯九思。

奎章閣學士院參書,奉訓大夫,臣雅琥。

奎章閣供奉學士承德郎,臣李訥。

奎章閣供奉學士,中議大夫,臣沙刺班。

奎章閣承制學士,奉訓大夫,臣李泂。

奎章閣承制學士,朝散大夫,中書左司郎中,臣朵來。

奎章閣侍書學士,翰林直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兼經筵官,臣虞集。

奎章閣侍書學士,資善大夫,中書右丞,臣撒迪。

奎章閣大學士,光祿大夫,中書平章政事,知經筵事,臣趙世延。

奎章閣大學士,光祿大夫,知經筵事,臣忽都魯都兒迷失。」

從這些題名可知它是元代奎章閣學士們聯名奉送給元文宗的禮物,但有趣的是這件作品的名稱雖然曾經著錄在北宋的《宣和畫譜》中,但在畫面上卻未見宋代的內府收藏章;目前已證實的最早收藏章是元順帝的「天曆之寶」,而畫卷外的前後隔水還見到金章宗的印章,不過這些金章宗的印章並非原屬於〈江行初雪〉畫卷的一部份,而是從其他畫作割裂然後再移植而來的,因為前後隔水的騎縫章都經過補筆描繪。這也證實了在此的金章宗印章並不可信,金章宗的璽印與款題「江行初雪畫院學生趙幹狀」一樣的狀況,可能都是出自於後人針對《宣和畫譜》的著錄記載,所作的偽款與移花接木的偽印。

現今學者皆懷疑這件作品與宋代著錄的作品並非同一件,而是後人偽題、偽印之後的同名作品。根據安岐《墨緣彙觀錄》的記載,〈江行初雪〉原本在接縫處有明代吳瑞徵的壓縫章,但傳世的這件作品卻沒有這個印章,另外在卷首款題的上方有「明昌」長璽、下方有「明昌寶玩」方璽,而這也與現存的狀況不同。所以這件作品有可能是宋代以後的摹本(甚至是偽本),應無疑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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