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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顆橘子的故事

邱建一

2003.1.3.〈紅樓夢故事與王羲之的禮單〉原稿刊載於《物質文化簡訊》第五期。

2008.10.15.為《南山月刊．11月號》稿撰2500字以補缺頁，限定2日內交卷，並指定以「晉唐法書名蹟特展」為題，故重編增刪舊稿以為搪塞。同時也作為藝術史相關課程補充講義，「摸蚋仔兼洗褲」一魚兩吃。

2010.3.9.重編並小幅改寫為藝術史補充教材。

 王羲之〈奉橘帖〉與王獻之〈送梨帖〉的各種版本。

（右）〈平安、何如、奉橘三帖〉，〈奉橘帖〉雙鉤本，台北故宮，24.7x46.8cm。（中）〈奉橘帖〉，墨池堂本。（左）〈送梨帖〉，三希堂法帖。

一、破天荒的大展覽：

2008年10月10日，對於台灣的藝術圈來說是一個值得慶祝的大日子。因為台北故宮博物院開展「晉唐法書名蹟特展」，這個展覽破天荒地一口氣展出17件書法精品，主打王羲之牌。台北故宮最得意的收藏品，五大王羲之名作同時登台展出，包含有〈快雪時晴帖〉、〈平安帖〉、〈何如帖〉、〈奉橘帖〉、〈遠宦帖〉。另外還有唐代臨摹的王羲之〈蘭亭序〉，以及大書法家顏真卿、懷素…等人的真蹟作品。

由於這17件作品年代久遠紙質脆弱，為了保護這些珍貴的瑰寶，其中有7件作品早已被歸類在「限制展覽」的範圍，每3年才能輪流展出1個月，所以過去從未同時展覽過。這次故宮算是鐵了心，將這些足以傲世的收藏品通通展出，讓觀眾一次滿足，算是破了過去「限制展覽」的慣例，不過由於作品太過於珍貴了，這個特展展期也特地縮短為40天。據媒體報導才開展沒幾天，為此已吸引數千名日本書法迷專程飛來台北朝聖了，這個展覽也被媒體冠上了「一生必看」的標題，由此可見它的重要性。

展出的17件作品的年代橫跨魏晉到唐代，大約有600年的時間，這段時期正是書法從發展成熟的關鍵期，楷書、行書、草書都完備在這個時候。此時大師輩出，除了最具代表性的王羲之之外，還有顏真卿、孫過庭、懷素、褚遂良…等人，他們的書法各具特色，也各自成為書法史各流派的先驅。

二、橘子成為藝術創作的主角：

秋盡冬來之際，揮別令人汗如雨下的夏季驕陽，準備迎接冬日的到來。此時是橘子即將上市的季節，秋冬的當令水果莫非橘子柳丁這類型的水果為代表了。橘子代表著秋冬，除了大家愛吃之外，做生意的商人也愛這種水果，古人又稱橘子為「桔子」，「桔」字的偏旁取「吉」字，秋冬送禮送籃大橘子取其諧音，有「大吉（桔）大利」的意思，這也算是一種應時的吉祥節禮吧！

因此，而古人畫畫愛畫橘子，作詩也愛寫橘子，這種水果在藝術史裡算是很常見的題材與對象。早在西元第11世紀的北宋，蘇東坡對這個季節喟然歌詠出傳唱千古的名句：「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這兩句詩詞隱含無限綿綿地詩意，也算是把秋冬節氣藉由再普通也不過的橘子柳丁給寫盡了。

在這次故宮的展覽裡，也有一件限制展覽的作品以橘子為主角：王羲之〈奉橘帖〉。它的內文雖然只有簡短的2行12個字，但卻是此次展覽裡最有趣的作品，它乍看之下平凡無奇，也沒有文以載道的嚴肅故事背景，不過了解到它的來歷之後，卻是一件讓人莞爾發出會心一笑的佳作，晉人風流的故事就在這短短的12個字裡漸次展開。不過在欣賞這件作品之前，要先了解古代大家族的年節送禮慣例，而這個故事我們要從《紅樓夢》開始談起。

三、從《紅樓夢》來看王羲之的〈奉橘帖〉：

許多人都愛讀《紅樓夢》故事，許多人都愛聽《紅樓夢》故事。但是每一個人看待《紅樓夢》的角度都不一樣，我不知道大家從什麼樣的角度來看書本中的那些情節發展，但是它對於大家族生活細節鉅細靡遺的描述，那是在其他章回小說裡頭很少見的。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有一段對於農曆春節前夕「榮國府」的莊園年租（年例）的描述，它藉著賈珍、賈蓉與莊園管理人烏進孝的對談展現出來，這段對話主要針對一張莊園年租清單，看著清單內容可以想見當年這一大批的年例就像是供品一般，舟車勞頓地從北方運送而來壯觀景象：

（賈珍）因在廳上看著小廝們抬圍屏，擦抹几案金銀供器。只見小廝拿著一個稟帖並一篇帳目，回說：「黑山頭村烏莊頭來了。」

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纔來！」

賈蓉接過稟帖和帳目，忙展開捧著。賈珍倒背著兩手，向賈蓉手內看去，那紅稟帖上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

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

賈榮也忙笑道：「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兒罷。」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著：「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麃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百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肉雞、鴨、鵝，二百隻。野雞、野貓，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乾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兩口袋。大對蝦五十對。乾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擔。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雜色糧穀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擔。各色乾菜一車。外賣糧穀牲口各項，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頑意兒：活鹿兩對、白兔兩對、黑兔兩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雞兩對。」

不知道各位看著這張像是年貨的採買單一般的莊園年例單時作何感想？前清時期的大家族果然是地主階級，過個年都需要如此的大張旗鼓的排場，光是寫下項目名稱就要花個幾百字才能描述完畢，這不是現今四口之家的小家庭可以想像的。

但是，每次看著《紅樓夢》裡敘述的鋪張場面，我就想到兩張不是那麼大規模的禮單，它是東晉王氏家族送禮的條簽。前者為王羲之〈奉橘帖〉、後者是王獻之〈送梨帖〉，這兩張字帖近似尺牘便條的性質，內文如次：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奉橘帖〉釋文）

「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送梨帖〉釋文）

以上這兩幅字條的文字都很簡短，行文風格近似，有晉人遺風。王羲之送人300個顆橘子，300顆橘子不是一個小數量，到底是哪種人家需要王羲之送300顆橘子呢？王獻之是王羲之的兒子，他同樣送人300顆梨子，雖然送禮的類別不同，但值得注意的是數量同樣是300顆。

其實300顆的數量不是一個巧合，它暗示著這是東晉王氏家族與當時其他家族之間的禮尚往來的慣例，這種慣例常見於過去的大家族之間的不成文法則。王羲之送了300顆橘子，所以依照慣例，王獻之也得送300顆梨子，儘管這些梨子雖然應時，但是已被霜雪所凍傷。梁實秋先生曾經提到這種慣例，他說：

「從前舊俗，家家有一本禮簿，來往戶頭均有記錄，逢年過節或紅白喜事均有例可循，或送現金、或送席票。如果向無往來，新開戶頭，則看下次遇到機會對方有無還禮，有則繼續下去，無則不再往來，這不失為公平合理的辦法。」（《雅舍小品．三集　送禮》）

四、王氏家族的年節禮單：

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兩人的禮單除了數量的巧合之外，還有一點很值得注意，就是它都沒有收禮人的姓名，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也都沒有簽名。這種情況的解釋有兩個可能：

第一：由於〈奉橘帖〉並非王羲之手書的原件，經學者研究指出它應該是後人的「雙鉤填墨本」，所以〈奉橘帖〉原件的收件人姓名都已被刪修。而〈送梨帖〉現今以「法帖」的形式流傳，所以也有可能遭遇類似的狀況。

第二：由於這兩張字帖是隨同禮品一起送達收禮人的住處，由於雙方事前就已經照會過了，所以字帖形同隨禮一起送達便條，不須註記收信以及寄信人。

以上這兩種理由前者言之成理，但卻不太可能發生。以王羲之、王獻之如此大的名氣，後人留存其字跡唯恐不及，哪會因為怕收禮的人曝光而刻意抹去收禮人的姓名。更何況以上的兩個字帖不管是「雙鉤填墨本」或是「法帖」，都是唐代的傑作，唐代人哪會刻意低調地保護東晉的世族呢？所以，最可能發生的狀況就是後者，因為收禮與送禮的人都心照不宣，這是兩個家族之間的慣例，所以無須留名。

從《紅樓夢》莊園頭子烏進孝的年例單子來看東晉王氏家族的禮單，不知道各位有沒有感受到其實中國人其實是一個極重視禮節的民族。家族之間適度地表達對家族彼此的敬意，是一個有禮教的家庭應該代代遵循的傳統。

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作品，雖然它是優美的中國文字範例，但是因為文字本身所乘載的內容，所以它也可以是一個值得研究的文化標的。藝術史所有的項目，不是只有讓您欣賞到書法、繪畫、器物之美而已，有時它是很有趣的；越親近它你就會發現這些好像離我們很遠的人事物，其實離我們很近，因為在相同文化傳承之下，古人的思考邏輯正是我們現在的思惟地前身，它一點都不遙遠，它就在你的左右、在你的心裡。

附錄：

台北故宮「晉唐法書名蹟特展」展件目錄  (2008.10.10.-2008.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