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裡的節氣與節慶:六月 

 

城居如甑:三伏天與五憶歌

 

邱建一2010.6.2.

本文原為2009.5.25.《行天宮月刊》2009年7月,「藝術裡的節氣與節慶(8):六月」連載稿,未刪修底本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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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寵,〈五憶歌〉(局部)。


 

一、王寵的〈五憶歌〉:

西元一五二六年,這一年是明世宗嘉靖五年,歲次丙戌。在這一年,由於馬丁.路德提倡的宗教改革運動,《新約聖經》被翻譯為英文成為西歐地區的普及版本;在這一年,西班牙正忙著建立中美洲殖民地,馬雅文明步向滅亡成為歷史記憶;在這一年最熱的夏天裡,活躍於蘇州地區的書法家王寵(1494-1533),在三十五歲的那年寫了著名的長詩〈五憶歌〉,之後並成為代表晚明書法的典型代表作。

在〈五憶歌.詩序〉裡王寵首先自述了這首長詩的來源故事:

「丙戌病暑。城居如甑。伏枕書空。遊神六合。戲作五憶之歌。以解煩蒸。亦猶執熱者之思濯乎。」

「甑」(讀音贈)就是「甗」(讀音演),它是古代世界裡的蒸籠,早在商周青銅時期就已是禮器之一。而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夏天的都市就像是蒸籠一樣的悶熱,由於不想出門所以只得在家躺在床上臥遊,在神遊太虛之後寫了〈五憶歌〉來對抗炎熱的天氣,寫這首詩就像是大熱天痛快地洗個冷水澡般令人覺得爽快。

在詩序裡,王寵用了「病暑」用來描繪夏天的悶熱感受是個很有趣的說法,夏季的悶熱使人不快,如同生病一樣,所以稱為病暑。在《清嘉錄》裡有段記載描述夏至:

「夏至,…居人慎起居,禁詛咒,戒剃髮,多所忌諱。」

在古代社會天地合德的概念之下,把天地四時與人的生理作息相配是很常見的說法,病暑之際諸事不宜,除了要注意起居飲食之外還多所忌諱。「戒剃髮」的理由可能是因為過去使用的剃刀衛生不佳,夏季剃頭傷口易感染生病,所以剃髮不宜。但「禁詛咒」則令人費解,難道是詛咒還有季節效力之分?夏天詛咒不宜,而其他季節比較適合嗎?不過史未明載,不敢妄猜。

在這首五段式的長詩裡,王寵用了回憶式的筆法描寫五種令人覺得涼快的風景,包含有「匡廬泉」、「泰山松」、「峨眉雪」、「渭川竹」、「黃鶴樓」這五種景物。在每首詩開頭他都用了相同的句法「我所憶兮□□□」作為起始,然後描繪出這個景物所在地的風景,最後再以「嗚呼我歌兮□□」作為結尾。這首長詩寫得極佳,王寵筆下意氣縱橫,讀來令人爽然,如有兩腋之下習習生風之勢。

就以「匡廬泉」這個主題來說,王寵是這樣寫的:

「我所憶兮匡廬泉。飛空直下香爐巔。銀河為源彭蠡委。萬古騰沸東南天。左潀右射五老卻。褰裳濡足愁攀緣。崖傾石走霹靂鬥。枯藤怪樹虯龍懸。丹青洗出屏風疊。跳珠濺玉聲鏘然。誰能置我岩石間。仰面落雪水底眠。酒酣戲作五里霧。山精嘯雨空中旋。嗚呼我歌兮歌始放。九江茫茫日在望。」

「匡廬」是廬山的古地名,位於江西鄱陽湖畔,此地本就是歷代騷人墨客經常旅遊的地點,這裡有大山大水,瀑布飛泉。而最著名的「秀峰馬尾瀑」本就是歷代詞人經常吟詠的「匡廬飛瀑」的所在地點,唐代大詩人李白在〈望廬山瀑布〉一詩中曾大開大闔地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描述過這個瀑布;明四家之一的沈周也曾以這個瀑布作為主題畫了〈廬山高〉一圖,用來為他的老師陳寬祝賀七十歲生日。而王寵先以描述瀑布「飛空直下香爐巔」的奔騰氣勢為起始,再描寫瀑布附近的山景「枯藤怪樹虯龍懸」為繼,最後以轟隆的飛濺聲「跳珠濺玉聲鏘然」作為結尾。但因為這是夏季溽暑神遊之作,所以他緊接著發出哀嘆「誰能置我岩石間,仰面落雪水底眠,酒酣戲作五里霧,山精嘯雨空中旋。」盛夏之際思消暑而不能得,所以只能「嗚呼我歌兮歌始放」之後仰望依然高掛長空的烈日,無可奈何地以「九江茫茫日在望」作為結尾。

 

二、酷熱難當的三伏天:

二年後,歲次戊子(1528),在另一個同樣揮汗成雨的夏季裡,王寵與友人集宴於蘇州城內著名的園林「有斐堂」,這次宴會的酷熱讓他想到之前作的〈五憶歌〉的情境與這天的天氣契合,之後他將這首〈五憶歌〉寫了下來,送給好友明卿作為禮物:

「往歲作此歌。戊子夏五。與明卿燕于錢氏有斐堂。新暑作毒。揮汗成雨。眇然有江海之思。遂書此以贈。雅宜子王寵。」

在這裡,王寵點出了當天確實的時間是「夏五」,這是「夏至後第五天」的簡寫。「夏至」是一年之中日照最長的一天,大約是每年陽曆的六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從這天開始進入夏天最熱的季節。過去有口語化的〈夏至九九歌〉用來描述這個節氣燠熱的氣氛:「夏至後,一九二九,扇子不離手。」它的意思是說,夏至日開始之後的前十八天,因為太熱了,所以每個人都是扇子不離手。現代都市城居的人可能很難想像在沒有冷氣空調、沒有電風扇的時代裡,在悶熱的夏季裡如何消暑解熱,只靠著小小的一把扇子帶來的微風消暑是多麼無奈的唯一選擇,無怪乎王寵在〈五憶歌〉自述在酷暑難當之下只能「伏枕書空」,靠著想像清涼的風景用以消暑,以爭取阿Q式的精神勝利。

「夏至」這個節氣在歷史上並不算是著名的節慶日期,但也曾經有一小個時代段被重視過。根據《遼史.禮志》的記載:

「夏至之日,俗謂之『朝節』,婦人進彩扇,以粉脂囊相贈送。」

遼國是北宋時期的北方契丹鄰國,不是漢人的領土範圍,所以夏至在當地被稱為「朝節」算不得是中國傳統的節俗之一。至於只在《遼史》裡出現過一次的「朝節」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節日?諸史典籍記載得極為簡略,僅此二十一字而已。但禮失求諸野,嚴格說來遼國也算是漢化的鄰族,而且它在極盛時期曾統治過中國的北方各省,所以以契丹人的「朝節」來想像在古代社會裡夏至節俗也是唯一的選擇了。

在遼國被稱為「朝節」的夏至節俗裡,女子送給男人彩扇,而婦女彼此之間則相贈送以粉脂囊。在這裡有兩個關鍵的物品「彩扇」、「粉脂囊」;「粉脂囊」就是薰香處理之後的繡花袋,現今俗稱為「香囊、香袋、香包…」。香囊在古代社會中很是常見,通常有精細的刺繡裝飾用以誇耀婦人女紅手藝,它的功能是繫於腰帶間用以攜帶隨身的物品,有點類似現今零錢包的功能。

至於「彩扇」當然就是經過精細裝飾過的彩繪扇子。不過,便於攜帶的「摺扇」晚至明代才開始出現,在此之前都是圓形的「團扇」,西元第十世紀的遼代只有團扇而沒有摺扇,至於諸葛亮當年大搞空城計騙到司馬懿的行頭「羽扇綸巾」,那種使用鵝毛綁紮的羽毛扇,因為很容易損壞所以一般人鮮少使用,它僅是文人雅士的大搞名士派頭的專利而已。團扇又稱為「紈扇」,男女通用,它的分別僅在於扇面上的彩繪裝飾圖案不同,男性用的扇子通常畫些山水樓閣,而女性用的扇子則以花鳥為主。《遼史》裡說的彩扇,應該就是經過扇面彩繪、刺繡過的團扇,團扇的面積甚大,以與遼代同時的宋代扇面畫來計算,通常大約有二十五公分左右的寬度,有時甚至會更大一些,大小視扇子的適用場合而定;這種扇子一般是居家使用,出門在外則甚為不便,通常交由奴婢僕人代以搧風取涼,至於沒有傭奴以代勞的清高之士,在炎熱的夏季裡出門在外只得徒呼負負而已!

在漢人傳統的廿四節氣裡,「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是基礎時間點,然後它們被安排在「分、至、啟、閉」的概念之中。夏至日是一年中陽氣最盛的時間點,「至」指的是盛夏炎熱季節的到來,所以夏至後的各十五天的節氣分別為「小暑」、「大暑」,從字面上就可以知道古人對這個季節的看法了。

另外,夏至日之後還有「三伏」的說法,這是從夏至後開始計算,將第一個庚日開始的十天訂為「初伏」,而往後各推十天為「二伏、三伏」。而夏至本身則共有「三時」共十五天,其中包括「上時三天、二時五天、末時七天」。但不管是哪種計算方法,古人只是想藉此表達這個季節的炎熱氣氛而已,清代李漁所寫的《閒情寄偶》就曾不滿燠熱難當的季節而描述這個「三伏天」:

「一歲難過之關惟有三伏,精神之耗、疾病之生、死亡之至,皆由於此。…使天只有三時而無夏,則人之死也必稀。」

比較起明代的王寵在此盛夏的季節裡,只能哀怨地靠想像力與熱力抵抗,清代的李漁卻進一步地希望不要有夏天,釜底抽薪從根本上剷除這個炎熱的季節。

 

三、王寵在蘇州的夏天:

但文人們從精神上抵抗炎夏還是有其限度的,每年夏季還是會來臨,三伏天一樣地準時報到,盛夏依然炎熱難當,所以除了言辭上的消極抵抗之外,還是得有一些實際上可供消暑解熱的方法才行。以王寵所居住的蘇州地區來說,在最炎熱的夏季裡,街頭巷尾的小販都推出應節商品以銷此永夏:

「三伏天。街坊叫賣涼粉、鮮果、瓜藕、芥辣索粉,皆爽口之物。什物則有香蕉、苧巾、麻布、蒲鞋、草蓆、竹席、竹夫人、藤枕之類,沿門擔供不絕。浴堂亦暫停爨火,茶坊以金銀花、菊花點湯,謂之『雙花』。麵肆添賣半湯大麵,日未午已散市。」

綠豆製的涼粉、應節的瓜藕都是爽口的食品,茶坊的菊花茶喝起來必然清心退火,至於寢具衣服也得通通換過,麻布衣料與竹製床席想來會清爽很多。「竹夫人」就是竹片編製的枕頭,以通風良好的竹子來製作枕頭,即使晝寢也不至於悶熱難當。由於氣候較北方悶熱的緣故,所以南方人視洗澡為一種享受,到街肆澡堂泡澡修腳是生活情趣也是社交場合,此時各澡堂也開始停供熱水,想必是提供冷水以便客倌清涼入浴;至於麵攤怕顧客吃湯麵滿頭大汗而沒有食慾,所以改售乾麵、拌麵。而最重要的是夏天實在是太熱了,小販都是趁著比較涼快的早晨做生意,在中午前趕緊散市以避驕陽。

如果不想買外賣的各種食物,家庭主婦們在家裡「研豌豆粉,拌蔗霜為糕,雜以桃杏花紅各果品」,甜甜的青綠色豌豆糕吃起來清涼爽口,這種冰鎮的豌豆糕至今在夏季的內地各省還可以買得到,這是很常見的庶民美食,有各種口味可供選擇,雜以山楂佐味尤佳,猶記得幾年前盛夏之際於西安湘子門向路邊小販買過豌豆糕,一大塊要價僅二元,酸酸甜甜冰冰涼涼的滋味很是好吃。

明世宗嘉靖元年(1522),蔡羽與文徵明等人在蘇州城附近的石湖畔創建「石湖草堂」,作為早些年文友雅集的「東莊十友」聚會之所,楞伽山治平寺就在不遠處,而蔡羽還特地為這裡寫了篇《石湖草堂記》描述這裡優美的風光以誌其盛事:

「左帶平湖,右繞群巒,負以茶磨,拱以楞伽,前蔭修竹,後擁泉石,映以嘉木,絡以薜蘿,然群翠之表。」

草堂落成之後文徵明也親自題匾,大書「石湖草堂」四字以助文興。由於地緣關係的理由,文、蔡等人公推年方二十九歲的王寵主持這個風雅的聚會所,書畫家祝允明、唐寅、陳淳、陸治、周天球,文徵明的兩位公子文嘉、文彭,以及文士湯珍、顧璘、陳沂、王韋…等人都是這裡的常客,自此王寵在草堂附近築「越溪莊」長住此地,一直到嘉靖十二年(1533)去世為止。

大約在王寵去世一百年後,文徵明的曾孫文震孟(1574-1636)經由父執輩的轉述,在《姑蘇名賢小記》記述了當年主持石湖草堂的王寵概況,當然這段記載由於相隔年代久遠,所以未必可信且恐有溢美之詞,但是王寵與文氏家族的關係向來密切,所以也差可作為想像蘇州文壇名士眼中的王寵形象:

「築草堂石湖之陰,崗迴徑轉,藤竹交蔭,每入其室,筆硯靜好,美酒茶香。主人出而揖客,則長身玉立,姿態秀朗,又能為雅言,竟日揮麈,都無猥俗,恍如閬風玄圃間也。時或偃息於巖石之下,含醺賦詩,倚樹而歌,邈然有千載之思。」

王寵的居住在蘇州城附近的石湖前前後後長達二十多年,宋朝的大詩人范成大也是選擇此地定居,並自號為「石湖居士」。此地湖光山色優美如詩,著名的「石湖串月」在每年中秋節前後是蘇州人必遊的景點,「夜半潮生看串月,幾人醉倚望河亭。」說的就是石湖秀美的風光,而〈五憶歌〉誕生的原始地點也是在此地。

盛夏三伏之際,無暇想望石湖中秋之月,王寵寫下了記憶中的五種清涼風景,以在精神上消極抵抗長夏。在二年後的另一個同樣炎熱的夏季,王寵又將自己的詩作以他最擅長的草書寫下來送給朋友以為饋贈,雖然實際的燠熱節氣迫使他只能發出「嗚呼我歌兮歌始放,九江茫茫日在望」之嘆,但是最終還是希望識者能有「眇然有江海之思」以尋求精神上的積極勝利。歷代歌詠長夏之作以此為最,在「新暑作毒,揮汗成雨」之際讀之爽然,王寵可說是寫盡了人們在夏季「仰面落雪水底眠」的共同渴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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