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_宋代_圖畫院

 

不過是件摹本而已?

 

也談談〈韓熙載夜宴圖〉以附驥尾

 

邱建一2011.4.14.

本文原為應好讀出版社之邀,為該出版社即將出版的《韓熙載夜宴一書所作的短序。〈韓熙載夜宴圖〉是五代南唐顧閎中所作的歷史名作,《韓熙載夜宴》是吳蔚女士所寫的美文大作;今不才作此雜文一通以附驥尾,算是攀了龍、附了鳳,沾光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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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藏於北京故宮的〈韓熙載夜宴圖〉(以下簡稱為夜宴圖)是一件畫風技巧卓越的名作,這是藝術史學者公認的事實;但它其實也是一件後期的「摹本」(臨摹複製版本),這也是所有的學者所公認的另一項事實。

中國繪畫史的畫家們講究技法師承,講究風格流派,所以師徒同門弟兄之間為了學習技法而臨摹,因此而誕生了許多摹本。再加上早期宮廷畫家肩負了如同「國家禮品局」的特殊功能,畫家們有時得奉旨做些名作的複製品,以作為君臣之間搏感情的恩典,甚至是鄰國友邦之間的禮貌性餽贈之用,這是為何歷代畫作摹本流傳甚多,車載斗量多如過江之鯽的緣故。海峽兩岸故宮的典藏品當中比比皆是,摹本一點都不足以為奇,頂多只能作為附鯽、二軍而已,大家隨意看看也就隨意談談,沒人當個真、其實也不必對它太過於認真就是了!

但是,一件摹本能夠引起如此廣泛注目的焦點,而且引起如此多的討論,這可就不是一句「不過是件摹本而已!」可以簡單帶過的,一定有它獨特的歷史定位,與技巧風格獨到卓越之處,而夜宴圖就是如此的作品。

這件作品經過歷代學著的研究,根據畫作裡屏風上的「屏風畫」的所呈現出的「李郭畫系」風格,再加上畫面中的人物線條勾勒方法等等,這些特徵都暗示著它最早應該不出於北宋晚期,甚至有學著認為有可能晚近到南宋末至元代初期才成畫。

但是,這件作品又在歷史文獻當中斑斑可考,北宋晚期成書的《宣和畫譜》(卷七〈人物三〉)就已經把它列名在五代南唐畫家顧閎中(生卒年不詳)的名下了,而這也是顧閎中被史料記載最翔實的一次。在《宣和畫譜》當中,明白地記載這位出身於南唐畫院畫家,被封為最高職級的「待詔」,而且曾經奉後主李煜之命,與當時另一位叫做周文炬的畫家一起到大臣韓熙載的家中窺探,並且把當時的情況給畫了下來,作為李煜了解官至中書舍人的世襲貴族韓熙載居家生活的參考之用。

根據《宣和畫譜》的記載,在徽宗朝的官方御府收藏當中,還保有五件韓熙載的作品,除了〈韓熙載夜宴圖〉之外,還有同名為〈明皇擊梧桐〉的畫作四張。

雖然北宋的官方記載有提到這件現今收藏於北京故宮的名作,但是典籍中記載的那件夜宴圖就是現今流傳的這個夜宴圖嗎?其實,藝術史學者都保持著比較謹慎地看法的,因為單純就畫面來看,這件作品的技法實在是太過於成熟了,筆法精鍊流暢,與一般認知的五代時期早期人物畫稍微古拙的樣式差異很大,而且畫面中有二個屏風與一個床榻,屏風與床榻上都裝裱有山水畫作,根據現今對山水畫的研究已知,以現存於北京故宮的這件夜宴圖來說,那上面的山水畫的整體風格樣式,乃至於構圖的方法、樹枝結葉的筆法、山石的皴法等等,都屬於北宋晚期以後的風格,甚至畫面右方那個最大型的屏風,上面的山水畫根本就已經是南宋初期以後的「半邊山水」的樣式了。

現存的夜宴圖的實際創作年代,與《宣和畫譜》記載的那件夜宴圖的年代有一段不小的差距,所以最有可能的狀況是流傳至今這件夜宴圖,應該是原作的複製版本,在藝術史上我們稱之為「摹本」。

不過,按照一般日常語彙的理解來說,就算是臨摹複製版本的畫作,也應該盡最大的力量保持與原作的相似度啊?就算不能做到百分百,但至少也應該有個九成相似吧?要不然哪能稱之為複製呢?而事實的情況是,繪畫史上的摹本畫作大多與原作有段差距,這是因為除了刻意地作偽而複製,在這種情況會力求近似之外,其實動手做「摹本」的畫家們都會按照自己的意思去修改原始畫作。簡單地說,原畫作往往只是參考而已,摹本允許畫家適度地修改原作,只要精神相似即可,至於細節的地方,甚至是原作中不存在的畫面,則是允許添補修改的。這是為何明明都叫做〈清明上河圖〉,但清院本的上河圖與原始北宋張擇端版本的上河圖有如此大的差異的緣故。

過去有人說,把「臨摹」二字拆開來看,盡量力求近似的複製版本稱為「摹(搨)」,而只求精神相似的稱為「(意)臨」。不過這種語意上分類對書法比較有用,對繪畫來說其實並沒有多大意義,因為有時臨摹的界線是很模糊的,尤其過去的時代並不以臨摹作「摹本」為恥,甚至這些摹本也被當做正式的作品來看待,所以畫家們對原始畫作修修改改加油添醋是很常見的現象,這是為何現今流傳的夜宴圖的屏風上會出現宋代山水畫樣式的緣故,因為宋代之前的屏風畫大多是花鳥人物為主,敦煌出土的實物資料與壁畫,還有文獻記載都可以證實。但是到了北宋中期以後卻開始流行山水畫的「畫屏」,這在《宣和畫譜》裡有明確的記載,這是為何在北京故宮的夜宴圖,出現了山水畫屏的可能原因之一。

所以,當初作夜宴圖摹本的畫家,可能出於當時的習慣,所以一古腦地把所有的屏風、床榻都加上了當時最流行的「李郭畫系」山水畫作為裝飾。李(成)郭(熙)這兩人代表了北宋中期到元代初期的宮廷繪畫的主流,他們創造出來的山水畫樣式,在我們現在看來雖然是很古典的,但是就在這件摹本創作的時代可是非常流行的時尚主流,或許作摹本時這位不知名的畫家想要創造出合乎韓熙載這位夜夜笙歌的大臣的時尚生活吧?所以他就按照自己的意思給加上了這三座屏風、床榻裝飾畫。以當時的眼光來說,這新潮的亮麗屏風可是完全合乎理解與想像的,雖然它也洩漏了作品的真實年代,不過如同先前所說的,過去的世界裡「摹本」是被當做正式作品看待的,沒有抄襲原作創意侵犯著作權的問題,所以畫家作摹本時添添補補是無傷大雅的行為。

有趣的是《宣和畫譜》雖記載了這條有關於畫家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的珍貴史料,但是就在敘述完夜宴圖的由來之後,這本極為重要的官方版本著作又作出了以下的評論:

「李氏雖僭偽一方,亦復有君臣上下矣,至于寫臣下私褻以觀,則泰至多奇樂。如張敞所謂不特畫眉之說,已自失體,又何必令傳世哉?一閱而棄之可也。」

這段話說的是這件夜宴圖的內容,雖然如同藝評家張敞所說的是描繪不登大雅之堂的臣下「私褻(閨房)畫眉之樂」的私生活,但這是李煜要顧閎中去畫的,因為他是皇帝而韓熙載是臣下,在天地君臣的禮教觀念下,雖然這算是偷窺的行為,但也不失君臣之間的上下之別就是了,算是某種平淡無聊的宮廷生活之中追求「奇樂」的展現吧!要不然當初李煜哪會把這這張畫作傳世下去呢?應該在看完之後就扔了才是。

《宣和畫譜》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說法的理由,正是因為在傳統價值觀當中,繪畫不只是審美的娛樂展現而已,還肩負有政治道德教化的責任在內。如同夜宴圖這樣內容的作品是極為罕見的,所以北宋官方得為這件作品存在的合理性找出一個說法出來,而「奇樂」是他們所提出的官方版本解釋!

是「奇樂」嗎?還是「私褻」?觀畫者的心理角度不同,自然會有不同的解釋。但這件〈韓熙載夜宴圖〉所呈現的內容,確實是充滿爭議性與話題性的作品。

只是一件摹本嗎?那可不。透過南唐畫院待詔顧閎中的手筆,透過本書作者吳蔚小姐流暢的文筆,南唐宮闈故事才即將要展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奇幻詭譎的宮廷內鬥與心機角逐,就在這個畫面的尺幅之內,就在那個荒唐逸樂但卻又兵馬倥傯戰亂連年的時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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