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藝術史資料集成

 

高更死亡:大溪地的最後一幕 

 

邱建一2010.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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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卡倫(Victor Segalen)是《石碑》(Stéles)和《遠古》(Immémoriaux)的作者。1904年,25歲的他是位年輕海軍軍醫。高更逝世後不久,他旅行至大溪地,寫下這篇描述高更畫室的文章,這是巴黎出版的第一份有關高更在馬貴斯群島的記載。


這是一個充滿喪禮氣氛的豪華背景,適合他死前的痛苦。華麗卻悲傷,有點相互矛盾。生動明亮,正是那四處為家的生命最後一幕景的情緒。但高更強而有力的個性散發光芒,照亮了這個他選擇做為最後的家,使它洋溢著栩栩生氣。而這位畫家本身,他的土著環境道具在嚴格檢視下,分別呈現一體的各種層面。

高更是個怪物。這個人沒辦法用足以描述一般人的任何道德、學術或社會範疇,來加以歸類。對大眾而言判斷即是分類如受尊敬的商人誠實的官員,有天分的畫家,教養良好的淑女。

你可以做一個「藝術家」,甚至是「偉大的藝術家」,但不能超過這個界限。鶴立雞群是不可原諒的,因為找不到分類用的陳腔爛調。因此,高更是個絕對而傲慢的怪物。有些人只在某方面特殊,精力只繞著單一軸心打轉。他們在日常生活的其他層面上家事管理、社交禮儀、責任感傳統而平庸,那是氣質和儀態的問題。一個偉大而狂亂的作家看起來可以像乾瘦的聖器室管理人。天才可以有令人尊重的外表或是商業化的氣息。

高更完全不是這樣。在他晚年,是個模稜兩可的受苦靈魂:目標遠大,卻毫無感恩之心。即使在被拒絕,也願意伸出援手。高傲,但對人們的意見又如孩童般敏感;原始而粗野;在任何事上都善變而走極端。

我們把焦點從藝術家移到他的居所。後者只是前者的舞台,樸實的舞台上令人印象深刻的自然裝飾,給人拘束和協調的感觸。用葉片編織成的紅棕色屋頂,在一道黃色隔牆上也是用植物的葉片編成,形成兩道長斜坡,全無裝飾。屋頂和草地之間,是依照此地風土蓋成的房架,粗糙樸實。在加高地板的幾級樓梯上,有座簡單的小茅屋,裡面的陶土人像被雨打裂了。

我們不禁停下了腳步,這是神的偶像,古老儀式使我們想起異族人的祈禱:

「我來到一個地方,這裡的土地對我是陌生的。我來到一個地方,這裡的天空對我是全新的。我來到一個地方,這是我將定居下來的土地。噢,地靈啊,一位異族人為你奉上他的心。」

衪的確是代表往日那定義模糊的神,但在藝術家精力充沛的幻想之下,成為一種奇怪的混合體。衪的姿勢像菩薩,但那豐滿的雙唇、凸出而距離接近的雙眼、直挺的鼻樑,鼻翼不大,卻是當地人的五官特徵。它看起來像是毛利土地上的菩薩。高更喜歡將玻里尼西亞神話中的英雄,雕塑成各種神像。他只能用自己的手來完成這工作,因為這些人厭惡將神做成偶像。其實他們相當擅長於木頭、熔岩和赤沙岩雕刻藝術。但他們裝飾的東西只限於象徵物品、神龕和墓像。

我們現在來到屋子裡,小小的房間通往畫室,陽光從開放的山形牆洩入。但經過裝飾的正門吸引住我們的眼光。門上環繞著斧痕粗糙而模糊的版畫,上面是主題明朗、清晰可辨的銘文,磨成暗淡的顏色。橫批是「歡愉之屋」。而左右兩側的版畫,上面是一排藍唇的琥珀色人物,擺出震撼或呆滯的姿態,刻著金字寫道:「有了愛情你就會幸福保持神秘你就會快樂。」

然後是兩個赤裸女體的側影,粗糙的輪廓彷彿史前時代的肖像。最後是掛在牆上兩張畫。一張畫的是一群當地人地站形態慵懶在淺靛色背景前。他們腳下的土地是幾近紅色的棕黃,一個男人頸背上扛著一根橫木,兩頭垂掛著滿滿兩串紅棕色的野香蕉。女孩們身上裏著綠和黃色的布,紅銅色的身軀上帶著橄欖色斑點。她們閒蕩著…。

畫室中散置著土著的兵器、一台發出怪聲的老風琴、一些不搭調的家具、一座豎琴,和幾幅高更死前剛完成的畫作。

他仍保留了很久以前完成的一幅自畫像,一幅憂鬱的自畫像。挺直有力的身軀站在前景,背景似乎是一座十字架。畫中的他體格矮而結實,嘴角朝下,眼皮沈重。署名的日期是1896年,題詞只有「各各他附近」。另一幅以不同手法處理的自畫像,既無日期也無署名,似乎是近作,畫得比較精確。藝術家斜著眼,厚實的身軀,帶著高傲神情。掛在最顯著位置的一幅畫,十分令人好奇。畫中是三個正在休憩的女人,中間的女人蹲伏著;左邊的女人拿著玻里尼西亞的水果,彎著腰哺乳半轉著身子,重心在右腿上。我們只能看到她的背面。處理手法粗略簡單,表情完全是大溪地風情第三個遠遠站開姿勢是夏瓦納最喜歡畫的姿勢。人物全站在由天地均分為二的背景前,暗綠色的大地,明亮淡綠的天空。安靜的夜空與那三位姿勢必悠閒的女人,渾然成為一體。

而畫家在臨死前,在這片耀眼燦爛的土地上,畫下的最後遺作,卻呈現出一種矛盾。不列塔尼的冷冽風景寒雪,融在稻草屋頂上,光禿禿的樹刺穿低垂的雲朵。

高更並非死於麻瘋病。衝突和心靈挫折使他病情更為惡化,爭論引發的幼稚衝突,使這位偉大鬥士疲憊不堪。這位純粹的藝術家過於介意「判決」上的挫折,一再受到打擊。

在高更身邊打轉的臨時演員,是蒼白細瘦的馬貴斯人。臉上的藍色彩紋使眼睛看來深邃,唇部異常地大。清爽的皮膚上鏤刻著象徵性刺青,做為彩裳。以前每個刺青都代表一項戰跡。高更吟唱著譏諷的哀歌,他的合唱團完成應答樂節。許多人不瞭解他的語言。這些巨人般的孩童,為了表達我們的生活習慣,必須揚棄自己的語言,學會死氣沈沈的閃族或拉丁語根。有些當地人提供他錯誤的訊息,但一般仍是高尚而忠誠的。

最後是演出的時間和地點:現在,阿突歐那地區的希瓦瓦(HivaHo)島活動式的大背景:從巨大岩壁上奔流而下的瀑布直衝進一優雅的山谷瀑布閃閃發光靜止不動的雲彩劃開山頂和天空,抹平鋸齒狀的山脊。

島嶼以這些鋸齒狀的山脊命名:巨峰之頂、峭壁之頂、危崖之頂。岩壁空隙間放置著遺體,當地人將遺體放在高聳而隱秘的山頂平台,來榮顯他們。山卻的右側為丘陵所圍繞,左側則平坦地直通海邊,為另一峰所阻斷,那是海浪形成的山峰

這裡不像一般死氣沈沈的海灘,有沙洲作為屏障。這裡的海是活生生的,激情而具侵略性。大海澎湃洶湧,沖上棕色或金黃的海灘,舔舐很久以前火山口噴發出的熔岩。

在這頑強的地理環境下,青草綠地和黃色棕櫚隨風搖曳。分歧的樹枝如廊柱般,向著陽光,懸掛串串的花朵。到處都聽得見潺潺水聲,從山邊奔騰而下,蜿蜒穿流在鵝卵石砌成的河床邊在這充滿花香潮濕的夏季裡萬物欣欣向榮、生氣蓬勃。

但人類卻是例外。馬貴斯人正在走向滅亡,沒有哀傷、悲慟,他們正前往迫在眼前的死亡。我們自以為是的分析有何用處?鴉片使得他們憔悴。這可怕的亢奮汁液帶給他們新的陶醉,也腐蝕了他們。吸食鴉片使他們骨瘦如柴;梅毒使他們無法生育。但這些都只是與「文明」這個災難接觸後的各種偽裝。二十年後他們將不再是「野蠻人」,但在這過程中,他們也永遠消失。

現在這片引領我們走向島嶼深處的壯麗山谷,像是通往死亡的道路。路的兩側是蓋在傾圮岩台上的木屋,沿途零星點綴著幾個聖龕以前犧牲品是放在黑陶器中奉獻。它們曾見證原任民神祇的死亡,接下來所要見證的則是人們。因此,在一個清爽無雲的早晨,高更也逝於此處。

他忠誠的朋友,迪奧卡(Tioka)用香油替他擦身,然後哀傷地低呼:「現在,再沒有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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