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手記
當兔子毛遇見書法家~
邱建一2012.3.13.為《行天宮月刊》撰稿,未刪減底本稿件,共4717字。
唐,懷素,〈自敘帖〉,前半段。(台北捷運站故宮常設展複製品)
每個人都會寫字,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寫書法。即便是寫書法,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寫出足以留芳千古的好書法。
當然,以現今的時日來說,書法並不就等同於拿毛筆寫字,有人用鉛筆、中性筆、鋼筆,還是可以美美地寫出銀鉤鐵畫的一筆好字出來。曾有人把這種其實比較適合書寫蟹行洋文的工具寫出來的字跡稱為「硬筆書法」,以相對於軟毛的毛筆寫出來的傳統書法。但其實軟硬之分只在於筆頭質感的分別而已,工具只是一種手段,拿筆寫字的人才是主角。相信拿著院子裡芭蕉葉當作紙頭苦練書法的懷素,應該是不會很計較筆的好壞的,而酒後靈感一來,拿著自己的頭髮沾著墨來寫字的張旭,應該也不在意筆的品質才是。
各種毛筆陸續地登場
唐代大詩人杜甫〈飲中八仙歌〉有三句話這樣描述張旭:「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煙雲。」這位以草書揚名立萬的書法大師,三杯黃湯下肚醉態可掬,酒力上湧渾身滾燙之餘,顧不得宴會中還有達官顯要,他順手就把頭上的帽子給摘了,索筆舔墨順著感覺走,一時間如煙雲飛舞的狂草書頃刻立畢。好個張旭,這等醉態這等氣勢,如虺龍狂走的狂草書,在書法史上鮮有人能匹敵。
不管是拿哪一種筆寫字,書法講究的是筆下的感覺與文字內容的配合,古時物質生活環境不好,佳筆不易得,亦很難購得。提筆寫字以搖筆桿為業的文人總是窮的,窮酸窮酸,不成窮哪能成其為酸?室如懸磬生活僅能糊口而已,哪有能力顧及其他以辦置好筆佳墨。北宋大儒歐陽修曾說:「筆墨紙硯精良,人生一樂。」身為文人的快樂還真是簡單,只要文房四寶精良即可,累官至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榮退的文忠公尚且有如此感嘆,更何況是簞食瓢飲的布衣文人呢?
傳說宋代書法大師黃庭堅因事得罪權貴,被貶南方的蠻夷之地之後苦無佳筆可用,曾經使用過索價僅三錢的「雞毛筆」來寫字練書法。以軟不溜揪的雞毛綁縛為毛筆這還真是匪夷所思,大書法家居然拿這種現代人想都沒法想像的筆拿來寫書法。但雞毛筆似乎是真實存在的,與黃庭堅同時代的莊綽曾寫了本札記《雞肋篇》,裡面就有雞毛作筆的記載:
「浙江無兔,繫筆多用羊毛,惟明、信州為佳,毛軟和而不攣曲,亦用兔毛,但脆易禿。湖南二廣又用雞毛,尤為軟弱。高麗用猩猩毛,反太堅勁也。其用鼠鬚,只一兩莖置筆心中,如貍毛則見於唐史,疑亦太弱。」
莊綽的札記取名「雞肋」,但實際上卻一點都不食之無味去之可惜,反倒是保存了許多重要的史料記載,雞肋是他的自謙之詞而已。在以上援引的這段記載裡,莊綽提到宋代最常使用的是兔毛筆,也說到沒有生產兔毛的其他地方,各地因地制宜取材當地的材料以製作毛筆,他歷數了浙江的羊毛筆、兩廣的雞毛筆、東北的猩猩毛筆。但猩猩毛究竟何指?莊綽並未說明,史料也記載闕如,所以現在也只能胡亂猜想可能是來自某種野生的靈長類動物吧?至於莊綽說到唐代使用的筆是貍毛筆,這大概是不完全的說法,可能只是某一方某一地的製筆吧?因為根據學者的研究,唐代的筆和宋代相同,同樣都是使用兔毛筆。
唐代書法家愛用的是兔毛筆
兔毛筆大概是傳統毛筆最常見的一種,此筆起源甚早,史書有提到唐代的宣城郡(安徽宣城縣與江蘇溧水縣)以生產「宣筆」著名。上等宣筆的製筆材料使用的是「箭毫」,箭毫就是紫毫,其實它就是冬天野兔頭頂至脊背上的一小撮較為剛硬的毛,據說這種毛具有彈性、柔亮,而且保水。以箭毫製作的宣筆是進上的上貢高等貨,專供皇親國戚使用,閒雜人等不得染指。據說在日本的奈良正倉院還保留一支唐筆,它是唐玄宗天寶十年(753),日本的遣唐使鑒真從中國帶回毛筆,這枝筆筆毛很短而且很硬,筆頭幾乎成三角形,據說這就是唐代流行一時「鋒齊腰強」的宣筆。
而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也另有段有關於唐代製筆的記載,他說到唐代的秘書省設置有專門製筆的工匠十人,而開元年間有一個名為鐵頭的工匠專製白筆管的毛筆,以供御用。唐代的毛筆外覆的毛為了追求保水性,所以很是講究。光是兔毛就要區分為一年四季的兔毛,還區分為南北各地的兔子,最好的是冬天北方雪地裡的「狡兔毛」,這是極品。
唐代宣城的製筆名家首推陳氏,陳氏家族早在魏晉時期即在此地製筆,傳說王羲之曾寫信向陳氏求筆而留有〈求筆帖〉。而製筆世家的宣城陳氏家族到了唐代時已馳名中外,天下求筆者眾,大家都想要弄隻宣城陳氏筆來寫寫。邵博《聞見後錄》曾記載晚唐書法大師柳公權曾向陳氏求筆,但也僅能得二隻而已:
「宣城陳氏傳右軍求筆帖,後世益以作家名筆,柳公權求筆,但遺以二隻。曰:『公權能書繼來索,不必卻之。□□□□(原書缺漏字),果卻之,遂多易常筆。』」
以柳公權擅長書法的盛名,宣城陳氏家族也僅僅小氣地給個兩隻筆,那就不必說名氣不如柳氏者了,來索筆者眾,但製筆者無法供給,所以只能以常筆替之。「常筆」從字面意思來看,說的應該就是普通筆,而宣筆用的是兔毛,上等宣筆選用冬天野兔子脊背上的箭毫(紫毫),可見得一般的唐宋製筆是用普通的兔子毛製作的,至於上筆佳筆劣筆的三六九等劃分法,大約就是製筆時究竟使用的是冬天的兔子,還是夏天的兔子?或者是兔子身上不同部位的毛的吧?
與黃金等價的宣城紫毫筆
紫毫筆是珍貴的。唐代的白居易寫有一首樂府長詩〈紫毫筆〉,全詩的內容是借物以寫景,說紫毫珍貴只是托詞,香山居士骨子眼裡要說的話是文人氣節與風骨:
「紫毫筆,尖如錐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州之人採為筆,千萬毛中揀一毫。毫雖輕,功甚重,管勒工名充歲貢,君兮臣兮勿輕用,勿輕用,將如何?願賜東西府御史,願頒左右台起居,搦管趨入黃金闕,抽毫立於白玉除,臣有奸邪正衙奏,君有動言執筆書。起居郎,侍御史,爾知紫毫不易致,每年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金如貴,慎勿空將彈失儀,慎勿空將錄制詞。」
在這首詩當中,白居易提到宣州製作的紫毫筆是很珍貴的,而且專供皇室之用,這是我們早就知道的。但是其中倒是有一句話是新聞:「管勒工名充歲貢。」這是過去史料從未提及的。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說:當做歲貢進上之用的紫毫筆,筆桿上都刻有製作工匠的名字。看來,製作這種筆還真是慎重啊!~每支筆都刻有製作人的名字以示負責到底,這大概是「工勒其名,以考其實」的秦漢古風吧?
從唐到宋,時光荏苒。在物換星移之後,顯赫一時的宣城筆大概是因為供不應求吧?所以,除了以兔子毛製筆為大宗的宣城筆之外,在宋代還出現了湖州(浙江)製作的「湖筆」,而湖筆的選用材料是羊毛。在先前提到的莊綽《雞肋篇》也說到了明州、信州同樣使用羊毛製筆,明州在浙江、信州在江西,這兩個州治鄰近,事實上與稍南方點的湖州也相距不遠。看來,至少到了北宋時期,中國東南方一帶的製筆業,大多是採用羊毛製筆的。
羊毛筆與兔毛筆的差異不只是筆毛的材質不同而已,這兩種筆的彈性不同、筆鋒長度也不盡相同。兔毛硬、羊毛軟,兔毛彈性佳寫起字來筆鋒回饋的力量大,而羊毛比起兔毛就差多了,不但筆毛軟沒彈性,對於寫書練字的新手來說總是軟趴趴地像一條鹹魚不聽使喚,想要用羊毛寫出一手好字,除了控筆的技術要好,還得勤練苦練,一板一眼地中鋒直下是必要的,否則包準沒寫幾個大字,而筆毛全開了花。因為材料工具的不同,寫字的方式也總得有個差異。兔毛羊毛何者為優?彼此雖沒有高下之分,但是這是很大的一個分野,唐宋兩代書法的不同之處,除了對書法的觀念不同之外,工具性的差異也造成了兩者之間顯著不同之處。
狂草書與紫毫筆之間的關係
走進台北故宮博物院,在這間舉世著名的博物館當中,最值得注目的收藏品就是大量的書畫收藏了。當然,這要感謝清高宗皇帝的個人嗜好,這位號稱「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酷愛書法並旁及繪畫,所以搜羅了天下著名法書齊集於一堂,清代皇室收藏的基礎就建立在他的任內,而現今台北故宮的館藏也是他打下的江山。
作為一座國家級的博物館,台北故宮也像是全世界各大博物館一樣,有所謂的「特色展品」以驕來客,這兒的真正的特色不是那幾件用來向觀光客現寶的玉器,也不是用來割肉烹鮮的三代彝鼎鍋碗瓢盆,而是大量的歷代書法作品,故宮藏品當中的書法甚至比繪畫還要更多更齊備,堪稱歷代書家薈萃之地了。
到故宮逛逛的人有時會買件這裡的出版品或是小紀念品,故宮的文物販售處用來包裝的手提紙袋上的設計圖案,其實就是一件非常著名的書法作品,來自唐代書法大師懷素的《自序帖》。
懷素(737-799)字藏真,長沙人,擅長狂草。據說他少年時出家,在鐘鼓禮佛之餘,頗好筆翰書法。而他是直腸子向來就是大喇喇地直來直往的個性:「性疏放不拘細行,時酒酣興發遇寺壁裡牆衣裙器皿靡不書之。家貧無紙,嘗於居所植芭蕉萬餘株,以供揮洒書寫,不足,乃漆一盤書之,又漆方板書至再三,至板為穿,棄筆成冢。」
「懷素書蕉」、「褪筆成冢」的典故說的就是這位書法家的故事。說來也還真具有傳奇性,練習寫書法為了省紙,居然以芭蕉葉、或是木板來替代,而且還寫穿了木板,而丟掉的廢棄筆頭居然堆積如同一座小山,這段書法史的傳奇也可媲美換鵝的王羲之了。
他傳世的作品最著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自敘帖〉,內容說的是他自己學書法的過程與對書法的看法,收藏於台北故宮的這件作品,被裝裱為手卷形式,高28.3公分,長達755公分。帖後的年款是「(唐代宗)大曆丁巳(777)冬十二月廿有八日」,這一年懷素41歲。
〈自敘帖〉是狂草書的作品,除了起首的前幾行字運筆稍微收斂保守之外,越往後面則筆勢越為奔放,如同奔蛇走虺,整體氣勢驚人。據說懷素與張旭有一點師徒之誼,張旭也是寫狂草書聞名的,與杜甫同時期的李頎,曾這樣描述過張旭醉酒後的書法風格:「張公性好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露頂據胡床,長叫三四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雖然我們並不知道懷素有沒有傳承到張旭這種先喝個爛醉再創作書法的習慣,但是比較倆人的書法風格,還是有共通之處的,他們都是在精神上表達一種豪邁狂放與自由自在,但不離開法度而且又同時保有變化莫測的奇詭雄壯之美。
值得注意的是,曾經親眼到過台北故宮有機會細看〈自敘帖〉的人都會注意到,即便懷素運筆再快速,寫字的速度如同風馳雪舞電閃雷響,但是筆尖儘管已成破鋒,在疾掃過紙面之後還是能夠保有完整的筆劃。已經沒有墨的筆尖甚至還能夠運轉自如地轉個大彎,僅留下留白效果,就如同現今所謂的美術空心字般的筆畫一樣。
現代的毛筆或許已經很難達成這種效果了,即便書法家的功力再好,控筆的經驗再老到,但想要用現代大宗製作通行的羊毛筆來寫這樣的字,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懷素能夠寫出這樣的字,或許就是得利於唐代製作的紫毫筆吧?紫毫筆的筆鋒強健,寫起字來彈力大回饋力十足,而且它的筆毛較短,事實上野兔子的毛又能有多長呢?前述提到日本正倉院收藏的唐筆來說,這隻筆的筆毛長度就很短,而筆毛修整的形狀外觀就像是一個正三角形的形狀。這樣形狀的筆,再配以這種材料來製作,相信唐筆的「鋒齊腰強」當不是虛名而已。
唐代的狡兔毛筆已經是歷史遺跡
時至宋代乃至於現今,由於書法的需求以書寫行楷書為主,再加上紙質較厚且表面不再打磨加工的宣紙與棉紙相繼出現,取代了唐代大量使用的麻紙,可能是由於新的紙張吸墨量較大吧?所以能夠一次吸飽墨汁的湖州羊毛筆就開始逐漸地取代了過去製程複雜、索價昂貴但不吸墨的兔毛筆了。
材料工具對藝術創作有決定性的影響,尤其書畫藝術所依靠的主要材料:毛筆,更是佔了關鍵性的角色。好筆不易得,也不易購得,白居易說的「尖如錐兮利如刀,千萬毛中揀一毫。」的宣城紫毫筆已成為歷史,儘管懷素的作品是傳唱千古的佳作,但現今已無野兔箭毫,又哪來如錐畫砂的銀鉤鐵畫呢?
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書法藝術之中曾被歷史洪流掩埋的何止是唐代流行一時的兔毛筆而已?來自易州(河北)的墨、還有一樣來自宣城的澄心堂紙,也是一樣緲如黃鶴,僅存歷史的背影而已。往事如煙,如霧亦如電,在欣賞這些前輩大師傑作之餘,想想在這些作品的背後有多少的故事曾一幕幕地上演,失去的記憶是一種美麗嗎?還是~歷史的缺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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