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藝術史資料集成

 

你的文明和我的野蠻:

 

1895年2月高更與史特林堡的通信

 

邱建一2010.10.29.

以下信件整理摘錄自:Francois Cachin, Gauguin: ce malgre moi de sauvage, Paris, Gallimard Press, 1989. pp:166-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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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1892年,〈一家人:有香蕉的餐桌靜物畫〉。


 

高更(Paul Gauguin, 1848-1903)第二次啟程前往大溪地前,西元1895年2月18日在杜蘭.盧奧畫廊舉行個展,並藉此籌措旅費。

為了加強這次展覽的聲勢,以博得更好的銷售成績,高更在開展前邀請了當時常出入他的畫室的一位常客奧古斯特.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為他的畫展目錄撰寫介紹短文。史特林堡是來自瑞典籍的劇作家,在當時頗受歡迎,而且他的戲劇正在巴黎歌劇院演出,頗受媒體與藝評家的青睞。

但意外的是,史特林堡拒絕高更並且回信給他,以我無法瞭解你的畫,也無法喜歡它」為理由,回絕了高更的邀約。

高更收到回信之後,不知道是出於衝動的性格,還是老於世故。他居然把史特林堡的信件與自己的回信於媒體公開於世,因此巴黎的藝壇盛傳這是高更的安排,並藉此拉抬自己的聲勢而已。

不管高更將這兩封信公佈的真正理由為何?但是,把這兩封信並列,就可以明顯感受到當時有教養的歐洲人,對這位離經叛道的畫家看法,彼此之間觀念上的巨大差異。

 


史特林堡致高更

你堅持要我為你的作品目錄寫序,以作為1894年到95年冬季那段時光的紀念。記得當時我們住在法蘭西研究所後方,就在蒙帕那斯墓園隔壁,離偉人祠不遠。

我非常願意讓你帶著這份紀念,遠赴太平洋島嶼,去追求你崇高精神境界的自由和和諧。但我從開始便一直沒有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而現在我坦白地回答你:「不行。」或更冒犯地說:「我不想。」

我必須向你解釋我拒絕的原因,那並非出於狠心或懶惰,其實我大可歸咎於罹病的雙手,雖然那病還未到使我雙手無法活動的地步。

其實原因是,我無法瞭解你的畫,也無法喜歡它(我完全無法瞭解你現在的大溪地式畫作)。我知道此番坦白不會讓你訝異或受傷,因為其他人的恨意早已讓你變得堅強,為了保護自己,對於畫作所引發的反感,你反而甘之如飴。這樣做也許恰當,因為你一旦被欣賞崇拜且有追隨者時,你就會被歸類、被命名為一種流派,而在五年之內,年輕人就會將這名字當成一個綽號,用來指定一種他們不屑一顧的落伍藝術。

我認真地努力想將你歸入一個大歷史背景中,藉此來瞭解你藝術發展的歷程,但卻徒勞無功。

我憶起1876年第一次停留在巴黎的情景。城市一片凄慘,因為法國正處於新舊交替的騷動不安中,有些事情正在醞釀、沸騰。那時在瑞典藝術家的圈子中,還沒人知道左拉的名字。我出席法蘭西劇院《戰敗的羅馬》(Rome vaincue)的演出,伯恩哈特(Bernhardt)小姐這位新星剛被捧成第二位拉歇爾(Rachel)。一些年輕藝術家帶我去杜蘭.盧奧畫廊見識新繪畫。一位沒沒無聞的年輕藝術家引導我參觀。我們看到非常奇妙的畫作,署名人是馬內和莫內。

但因為我在巴黎還有更重要的事,所以只是冷淡地觀賞這些新畫。後來我再回去看時,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這類奇異的表現手法中發現「某些東西」。我從火車站上看見群眾的騷動,但我看到的群眾不再相同,我看到的是在諾曼地鄉村疾駛而過的火車,火車在鐵軌上的移動。這可怕的畫面使我無法平靜下來。

為了這些奇特的畫,我在祖國的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裡面描述所謂印象主義者給予我的成受。我的文章雖受好評,但也有許多人不能明白。

1883年,我第二次回到巴黎,馬內已逝世。但他的精神仍活躍在由雷帕奇(Bastien Lepage)所領導的流派。

1885年,我第三次回到巴黎時,看見馬內的展覽會。這運動已經被迫開始,它產生效果,並被歸類。同年的第三年展,混亂已經結束,所有風格、色彩、主題:歷史性、神話性和自然主義。人們不再瞭解學派或趨勢。自由是現在奉行的字眼。此時在自然主義最後的顫抖中,人們還欣賞著一個名字,那便是夏瓦納……。

昨晚我想到夏瓦納、曼陀林和吉他的南方音樂聲。

我想像你工作室牆上那些陽光斑斕的畫作,景象一直跟隨著我進入夢鄉。我看見植物學家尚未發現的樹種,邱維埃(Cuvier)想像不到的動物,只有你才能創造出來。火山噴出的海;上帝也不能居住的天空。我在夢中說:

「先生,你創造了一個新天地,但我不喜歡待在你的創造之中。你的畫太過於明亮,而我喜歡明暗的搭配。你天堂裡的夏娃並不符合我的理想。畢竟,像我這樣的人,也有一、二位理想中的女性吧!」

今早我去盧森堡博物館觀賞夏瓦納的畫,回來之後對那些畫一直難以忘懷。我用心地欣賞和思考〈可憐的漁夫〉(Le Pauvre Pêcheur),畫中的漁夫如此專心地等待獵物,以換取妻子和小孩中實的愛。真美!然後我看見漁夫頭上用刺編成的冠。我討厭耶穌和刺冠。先生,聽清楚!我討厭它們。我不相信這個接受痛苦的可悲上帝。我的上帝是維茲利普茲利(Vitsliptsli)在陽光中大啖人類的心。

不,高更並不是從夏瓦納的肋骨創造出來的,不是馬內,更不是雷帕奇。他是誰呢?他是高更,那個痛恨文明束縛的野蠻人,像嫉妒造物者的太陽神泰坦(Titan),在餘暇時創造屬於自己的小天地;像孩子,常常拆掉自己的玩具拼湊成另一個玩具。他拒絕、反抗,寧可看見火紅的天空,也不願附和眾人眼中的藍天。

一路寫來,我越來越感到興奮,好像覺得自己開始有點瞭解高更的藝術了。眾人竟然因為一位現代畫家只創造他自己的人物,不去描繪真實事物而責怪他,這理由太簡單了吧!

祝您旅途愉快,大師!

但要回來拜訪我,也許到那時我能更瞭解你的藝術,而能為你在杜蘭銷售的目錄誠心撰寫序文。因為我也開始想變成一位野蠻人,創造一個新世界。

奧古斯特.史特林堡

1895年2月1日

 


高更回覆史特林堡

今天收到你的信,我就把它做為我目錄的序文了。有天我看見你在我的畫室中彈著吉他唱歌,藍色的北歐人眼睛盯著牆上的畫,那時,我便有了請你寫序的念頭。我早已感覺到一份叛逆,那是你的文明和我的野蠻之間形成的巨大衝突。

文明帶給你痛苦;而野蠻對我而言,卻是返老還童。

在我所選擇的夏娃前(我用另一個世界的形式及和諧來描畫她),你所珍視的記憶也許會喚起一個痛苦的過去。你的文明概念中的夏娃使你我痛恨女人。今天我畫室中讓你害怕的夏娃,有天也許會使你心安。這個邱維埃和植物學家都無法認出的世界,是只有我才能畫出的天堂。

素描和夢想實現之間即使有極大的差距,也無所謂!

能想像快樂,不正是涅槃的前兆?

我所畫的夏娃理所當然地赤身裸體。而你的夏娃在這簡單的衣服中,必當羞愧地行走,而她的美麗也許又會喚起邪惡和痛苦。要讓你充分瞭解我的畫,與其直接比較這兩個女人,不如將我的夏娃所說的毛利(maorie)或都蘭(touranienne)語,和你的女人和其他人所說的(有詞形變化的)歐洲語言,加以比較。

他們的語言仍保留最基本的粗糙狀態,字眼各自獨立,不加修飾地連綴。在太平洋語言中,一切都是驚人的赤裸和原始。另一方面,在有詞形變化的語言中,它們原始的語根,已消失在磨去稜角和外形的日常會話裡。那是一幅加工過的馬賽克,粗糙的拼嵌處已無從細辨,大家欣賞的只是一幅寶石工藝的精美畫作。只有高明的眼睛才能檢視出建構的確實過程。

請原諒我扯了這麼一大段話。我必須解釋我不得不使用野蠻的繪畫來裝飾都蘭國度和人民的原因。

親愛的史特林堡,我仍然十分感謝你。

我們會再相會嗎?

那再會了。

保羅.高更

1895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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